李志德 / 資深記者
1976年,文化大革命結束,中國政治、社會回到常軌,西方媒體重新把記者派回中國。紐約時報的包德甫(Fox Butterfield)和時代雜誌的白禮博(Richard Bernstein)就是其中兩位。1982年,兩人任期結束後各自出了一本書,篇幅長短差異很大,卻同時都提到了「兩個中國」的觀點:
「如今似乎有兩個中國,一個是官方型態的,其中全像共黨喉舌《人民日報》裡描寫的樣板;另一個卻部分隱藏不見,是個內在世界,其內居住的十億人口已經歷三十年的劇變,多數時候都受著創傷,混合著可怕的個人苦難。」
包德甫這段話是自己在中國經歷的總結。做為一個外來者,一個對外部世界有強大話語權的記者,他總是受到官方特別的「照料」,在事先申請,或者官方安排的行程裡,所有看見的人和事都完美無暇;但當他們逐漸熟悉了中國的環境,有了私人朋友,走過自主規劃或者隨機的行程之後,兩相對照,他們愈發相信官方安排的就是樣板,這塊大陸上,還有共產黨不想讓記者看到的「另一個中國」。
五十年之後,戲碼還是一樣,只是平台進化成網路和手機,被接待的人從記者換成館長、鍾明軒或各色大小網紅。但不一樣的是,網紅們鮮少表達50年前記者們早已有的反省和自覺,他們分享著自己「認識大陸」的過程,他們相信— 或者至少宣稱,這個廁所有門、馬路有樹的上海,實實在在象徵著中國的繁榮;鍾明軒的跨性取向打扮在外,處處受禮遇,這是中國的自由和多元。他們同聲感慨:自己和台灣人,過去都民進黨政府和「青鳥」騙了。
館長的表演粗礪滑稽,更多嘲笑或揭穿已經是浪費時間。但同一手法,更精緻的展演術就在台灣人的身邊日日操作著:你的家人是不是前天跟著鄰里長去了上海接受「落地招待」?你的學校是不是接待了前總統帶來的「青年交流團」,帥氣的奧運冠軍馬龍據說受到瘋狂粉絲的熱情包圍.....
嚴格來說,這些樂於秀給台灣人看的內容大半都是真的:上海CBD(中心商業區)的確熱鬧繁華;馬龍當然是不折不扣的世界冠軍。但吳柳芳也是,她曾經是中國體操隊的一員,在2010、11年間世界盃拿下平衡木、高低槓等多面金牌,之後受傷引退,在抖音上直播性感舞蹈,靠著打賞營生,卻被其它選手批評「給體操扣屎盆子」。中國以舉國之力培養頂尖運動員,但「無緣頂尖」選手呢?他們退役後的處境,因為吳柳芳,又一次成為話題。
同樣的,上海當然是世界級的商業城市,中國的繁華門面。但進了門裡,已故中國前總理李克強在2020年公開承認在中國「有6億人每個月的收入也就1000元(人民幣)」。6億,超過中國總人口的百分之40,他們實際上處在中低收入位置,或者更低。
館長、鍾明軒和大小網紅們以為走進了中國,但其實在隔離泡泡裡。少了統戰單位的保護,任何一個中國年輕人設若像鍾明軒那樣妝扮,在市區走不了幾步就可能被警察攔下,控告你一條「尋釁滋事罪」。或者她根本走不進市區,河北一位25歲的跨性別人士「靈兒」在向家人坦白性傾向後被送進醫院,3個月接受7次電擊「治療」。
馬龍的中國是中國,吳柳芳的也是;中國有上海,更有貴州和甘肅。鍾明軒再怎麼走,也走不到「靈兒們」的世界—另一個同樣真實的中國。
對共產中國的了解和認識,對台灣人生死攸關。網紅跟著利益走,看不到或不想看到「另一個中國」,公眾也莫可奈何。但問題在於,既然稱「網紅」,就表示他們已經享有高聲量,是信息放送的強勢節點。如果媒體的報導,也只盯著網紅行程,這只是讓「兩個中國」的認知失衡問題愈發嚴重。
台灣迫切需要長時間、有系統的中國報導;對共產中國的認識,該是全民通識。這樣才有機會把「兩個中國」合在一起看,思考這樣一個扭曲的國家、社會究竟從何而來?這個體制對人類文明造成什麼傷害?能想到這一層,我們才可以不用太耽心年輕的「網路世代」究竟對館長或鍾明軒的表演有沒有抵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