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穎超/美國維吉尼亞聯邦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本文經授權,取自作者臉書
台灣誕生一支新的女性主義,她叫「肖查某」(siáu-tsa-bóo)
2025年,金曲獎36屆的集體歡騰中,台灣誕生了一支新原生種的女性主義:「『肖查某』女性主義」(siáu-tsa-bóo feminism)。
女歌手李竺芯Siri Lee,以全臺灣台語(Tâi-gí)《Suí 水》專輯,入圍了六個獎項,最終獲頒最佳台語女歌手獎、最佳台語專輯獎,及年度專輯獎等三項大獎。《Suí 水》以獨特的「法式台語」唱腔,徹底翻轉了過去在威權時期,臺灣台語(Tâi-gí)在華語文化霸權下被視為「方言」,太草根(因此難登大雅之堂)、太粗野(不夠文明與優雅)、太在地(難以與國際接軌)的各種污名與刻板印象。
一、 台灣查某 Suí = 水 = 漂亮啦!
《Suí 水》以全球文化品味鏈中,頂級的法式香頌唱腔演繹台語歌詞,發展出台語歌曲新的一條蹊徑,頗具時尚質感、國際高度。核心意涵挑釁又反叛,聲響美學上卻又極其優雅。
僅在一張專輯的篇幅裡,李竺芯與鍾興民(Baby)老師便用音樂帶我們穿越疆界、環遊世界。從女性身體意識出發的〈荷爾蒙〉,性感、優柔、又帶溫柔的陰性力量;到〈足芳足芳〉(好香好香)的台法混血;連接到〈Sakura Gansha〉揉了日式演歌、拼貼「嘿秀嘿秀」(素蘭姑娘要出嫁)片段,再偷渡一句女性情慾(「嘿秀嘿秀真快樂」),結尾於隱藏在日語裡的漢字「顏射」。
〈懸踏仔咬跤〉(高跟鞋會咬腳)一定要用耳機或音響聽,娜歌裡的重低音鼓點,性感到像是直接側耳聽到少女心臟的怦然心動聲,用女性穿高跟鞋的不適來形容愛情的考驗,卻又故意藉由「懸踏仔咬跤」(koân-ta̍h-á kā kha)的台語諧音梗,串接到古巴西班牙歌謠(Guantanamera)全球在地化進臺灣後的鄧麗君式《關達拉美拉》。
如果《Suí 水》是一趟女性順著水流探索自我的泛舟冒險,專輯最後兩首歌,〈伍冬拾冬〉透露希望與和諧,最後回到〈台灣查某囝〉的內心戲與呼喚自我。似乎,透過了這35分鐘以臺灣台語為載體的音樂世界旅行,台灣女性(以及所有擁抱陰性力量的靈魂,不分性別、國籍、族群的靈魂),在那「一直行、一直行」的人生道路上,講話有「溫暖的古早味」不再被當作「土」、「庄腳拙」,不會因為講台語(與台灣國椅)而被取笑、被迫掛狗牌,或是被帶有華語優越感的主持人當作丑角來貶抑、開無聊當有趣的玩笑。
因為,台灣的查某囝「走路有風、溫柔驕傲」,「口味高尚、思想堅強」。
因為,我們台灣的查某囝,「毋管別人按怎咧講」,「行著家己選擇的路」(不管別人怎麼講,走著自己選擇的路)。
二、 翻轉:從「痟查某」到「肖查某」
早在1932年版的《臺日大辭典》裡就收錄了「痟查某」(siáu-tsa-bóo)一詞,解說是「起痟ê cha-bó͘人」。
2016年版的《iTaigi》沿用同樣漢羅寫法,多加了對應華文註解:「瘋女人」。
2002年的《台華線頂辭典》把「痟」一詞轉成動詞使用,「痟查某」的對應華文是「沉迷女色」。
換言之,在1930s到2010s年代的八十年中,「痟查某」一詞把女性與三種負面意涵相連節。
(一)「痟」查某與「病態」相連節:
那個「肖」被壓在代表疾病的「疒」部首下,指射女性的「痟」充滿了「頭痛、酸痛症狀」(《詩經·四月》:「春時有痟首疾」),又是中醫病症(糖尿病、水崩症等患者會喝多、尿多的消渴類疾病),同時代表「衰微、虛弱」之義(如:痿痟、痟瘦)。
(二)「痟」查某把「瘋癲」與女性做刻板化連結:
暗指女性瘋瘋癲顛(痟痟,siáu-siáu)、裝瘋(佯痟,tènn-siáu/tìnn-siáu),裝瘋賣傻(佯顛佯戇,tènn-tian-tènn-gōng/tìnn-tian-tìnn-gōng;佯痟搦顛,tìnn-siáu-la̍k-tian/tènn-siáu-la̍k-tian)(iTaigi)。
(三)「痟」當動詞用時,「痟」查某又將女性物化成慾望的客體(objectified)、性化(sexualized):
這彷彿意味著女人又是紅顏禍水,讓異性戀男人起「痟」(siáu),彷彿「畜類發情、精神無正常,掠狂」(《1932 臺日大辭典》)。女體讓男人「痟」查某,情不自禁地發情、沉迷、沉溺、耽溺(《2002 台華線頂辭典》、《線頂媒體索引》)。此舉也把男性同質化成單一物種,只會以小頭牽著大頭走,以獸性掩蓋人性、理性,卻看不到男性與陽剛氣質的多樣性。
簡言之,在過去,「痟查某」一詞的形象是病態、頭痛、孱弱,瘋癲不理性,又是被物化、性化的慾望客體與紅顏禍水。
然而,經過上週的金曲獎2025,我們見證了從「痟查某」典範轉移到「肖查某」的革命性時刻。
移除了那個病態的部首,「肖」的正面意義來自她透過仿效、模擬各種典範(如法國香頌、西班牙歌謠、日式演歌)維妙維肖之後,所混種、搓揉、拼貼出的一種新的範型,充滿挑釁和越界的樂趣。
「肖」查某是「不肖」(不孝,不賢,無才能,品性不良)的對立面。但「肖」查某卻不急著自證存在著一個穩固的核心意義,而是透過各種流動性的「相似、相像」,「比擬、仿效」的相對性關係與創意連結中,一點一滴地、一字一音地,慢慢地長出「肖查某」的自我形象。
在〈台灣查某囝(誠心推薦版)〉中,李竺芯描繪出的肖查某形象是:雖然常常「為別人想」、忽略了自己的同時,但逐漸找到女性的自我意識,「不管別人怎麼講,走著自己選擇的路」,「走路有風、溫柔驕傲」,「口味高尚、思想堅強」的台灣女性,一種在2025年誕生、有臺灣特色的女性主義典範。
我稱她為:台式「肖查某女性主義」(siáu-tsa-bóo feminism)。
在此,我用簡寫的「台式」、台灣女性代表這種「台」是由下而上的草根力量。繁體字的「臺灣特色」代表具有國族意涵、想像共同體、可以在全球舞台上與其他女性領導者、女性主義流派抗衡的台灣原生女性主義典範。
三、 台灣「肖查某」的起義宣言!
李竺芯在金曲獎(華語系音樂界的最高殿堂)上所發表的三段得獎感言,如果串在一起讀,宛如一篇史詩般的台灣「肖查某女性主義」的起義宣言。
領取台語女歌手獎時,她開口第一句:「Bonjour!(法語早安、日安)Bonsoir!(法語傍晚好)Pōng-bí-phang!(台語磅米芳、爆米香)」。這來源不是法語老師,而是從小看《鐵獅玉玲瓏》中許效舜(舜哥)角色。
在澎恰恰、許效舜《鐵獅玉玲瓏》時代的「肖查某」芻型,是草根鄉村大樹下的、好笑的。在那個「笑死、笑爛」還沒有成為青少年流行語(或是過時的流行)的年代,《鐵獅玉玲瓏》版的「肖查某」女性主義前驅已先將台語的流行表演文雅化,揉合念詞、歌唱、竹版快書、綜藝、本土典故等不同族群的文化元素。順性別男性藝人的身體,透過跨越性別扮演草根藝界女性戲劇角色的說學逗唱,早就在小竺芯心中種下了文化越界、超越語言疆界的種子。
在舞台上,百萬雙眼睛的注目下,李竺芯特意優雅地穿上黑色圍裙(另一個婦女特徵),才正式領取金曲獎座,用法文說「merci (謝謝)」。
她接著用台語、華語雙聲道,鄭重地發表台式「肖查某女性主義」宣言:「歌聲是很誠實的,在裡面會隱藏很多個性、和我們經歷過的事,例如我的個性,就是一個肖~查~某~。」
「自11歲開始錄音、唱歌,我一直想把最好的歌聲送給大家,結果遇到我『仙』的Baby老師,他告訴我:如果我繼續這樣唱,他就叫AI來唱。所以我才發現,當我願意接受我認為的那個『壞的歌聲』,把好的、壞的標籤給她撕掉,我~就~自~由~囉~。」
她感謝在音樂路上遇到的貴人們、支持她的家人們:「你們是我最好的鏡子,讓我自!由!了!」「Merci、多謝(to-siā)、超爽(台語足爽,tsiok sóng,音近法語Jouissance,具有享樂、快感之意)」!
李竺芯台式「肖查某女性主義」所帶來的賦權力量(empowerment),不僅透過母親的舌頭(mother tongue)把身邊共享榮耀的父母都逗笑了,更是深深打進了所有在現場台下、螢幕前無數的全球觀眾心裡。
第二次上台,領取最佳台語專輯獎時,李竺芯帶出了「肖查某女性主義」的第二個層次:臺灣台語是國際語言,是族群多元、語言多元的臺灣可以自然融入任何族群日常的文化養分,如同我們習以為常的K Pop。
她說:「記得小玲老師說,『現在我們的音樂,不只做給台灣、還有華人音樂聽,尚重要的是,我們的音樂是放上國際串流平台的。」
我們不會西班牙語,但是會唱一兩句西班牙歌。我們不會韓語,但是會唱「APT. 阿帕次」(ROSÉ & Bruno Mars )。「但是不是有可能,讓不會台語的朋友、外國朋友,聽到台語歌他也會「Je prends, je prends. Je vais voir」(足芳足芳),或是「拌拌咧、拌拌咧」(puānn puānn lè,拍一拍身上塵土),沒事啦!
而李竺芯口中的製作人之一鍾興民「Baby老師」aka「台南歐吉桑」也表示:「台語終於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來」,也側面肯定台灣肖查某李竺芯的特質:「信任與執行力」,暗示慢工出細活的錄音速度,與對高品質完美的追求。
第三度上台,領取「年度專輯獎」時,李竺芯為了不耽誤時間,光著腳、衝上台領獎。顛起腳尖,湊向稍高的麥克風,彷彿她好不容易攀進這個文化殿堂、被國際業界認同的門檻後,用她當晚最後一次發言機會,對所有正在創造自己世界的人,發表「肖查某女性主義」宣言的第三趴:
「我很榮幸可以再次站到這個麥克風前面,把這件很重要的事情傳達給所有正在看、正在聽,以及台下所有正在創造自己世界的人。
《Suí 水》這張專輯的概念是女性、也就是我本人,自我探索過程中的身心靈冒險。這張專輯不僅獻給女性,也獻給所有人。
我們會遇到這個社會給我們的定義,就像我曾經被定義成很奇怪的人,但是,剛好我遇到了更奇怪的Baby老師。那也會有我們自己給自己的定義。」
「如果我們放下這所有的定義,順著水流,就能創造無限的主流,水啦(漂亮啦)!」
「最後我要說:這世界是一場夢,只有想不到,沒有不可能!謝謝分享這張專輯的所有人,也謝謝所有正在創造自己世界的人!」
四、共鳴:我也是「肖查某」!
台式「肖查某女性主義」的起義宣言,很明顯地引起廣大的共鳴,而且台式陰性賦權的力量,正在 Threads、臉書,和各種媒體和身體裡,擴散當中。
奪得華語女歌手大獎的魏如萱,上台第一句話用台語說:「我也是一個肖查某!」(guá mā sī tsi̍t-ê siáu-tsa-bóo ,娃嘛是一ㄟ肖查某)。接著彎腰從襪子裡拿出講稿,因為美美的表演洋裝沒有口袋,因此她把講稿藏在襪子裡。
魏如萱用「肖查某」呼應了李竺芯,同時也延伸了「肖查某」的意義。
過去三十年,在英語文獻裡各種「酷兒」(queer)理論下,曾經負面的奇怪、乖誕、怪異、酷異、邊緣、污名、被排除的人事物,可以透過酷兒理論的詮釋翻轉成正面、積極、挑釁、顛覆、自信驕傲、革命性的各種意涵。
2025年,我們有了「肖查某」陰性革命,「酷兒」突然有了非常台、非常具辣台妹的味道散發出來。或許,我們可以不再只倚賴舶來品「酷兒」,台式「肖查某女性主義」可以是另一個讓思想家、實踐者、運動夥伴一起瘋、一起「肖」的新理論,建立如同「三月瘋(肖)媽祖」一樣的集體意識。
為了達到極致的女性美,過去許多女性服飾是不舒服的(例如李竺芯歌中咬腳的高跟鞋),缺乏機能的(例如魏如萱身上沒有口袋的舞台服)。
但自從「肖查某女性主義」的誕生,各種在不方便、不舒服的結構中,女性、陰性力量所進行的各種行為和符碼上的抵抗、挪用、與翻轉,突然可以透過「肖查某」這個方法論,得以正當化、合理化、充滿力量和進步意涵。
無論性別、種族、語言或國籍,
我們都可能是「肖查某」,
我們都可以是「肖查某」。
我們都可以透過「肖查某」理論,活出屬於自己版本的「肖查某」。
「肖查某」代表了:將臺灣台語從一個被嘲笑、打壓、噤聲的母語,革命性翻轉成一個國際共通語言的平權想像。
「肖查某」代表了:抵著那個往往不由自主地幫別人著想、讓自己隱形的集體主義,一步步逐漸發展出自覺:無論別人怎麼講我,都有能量和機會「行著家己選擇的路」(走著自己選擇的路)。
這裡的「家己」,有個人自己,有家庭,有國家,都可以走我們自己選擇的路。
「肖查某」不再是代表病態、瘋癲、被性化的女性,而是旁觀看似瘋狂,但充滿勇氣、頗有自覺地突破各種既定界線、成規的破壞式創新。
台灣的肖查某「走路有風、溫柔驕傲」,「口味高尚、思想堅強」。
或許,在我們逐漸擁抱多元族群與語言的文化多樣性的同時,我們可以在借鏡西方(英美)女性主義與酷兒理論的同時,也同聲慶賀:2025年,我們一起見證了台式「肖查某女性主義」(siáu-tsa-bóo feminism)的誕生!
台灣的肖查某,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