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健正／國立陽明交通大學退休教授、國立台北科技大學校務顧問
台中一中學生科展作品因違反研究倫理遭撤獎，台大醫學系錄取資格面臨重新檢討。台大原本堅持繁星計畫「只有面試，不包括書面審查」，不影響該生的錄取資格。
實務上，面試成績往往包括書審資料、在校學業成績、學測成績以及當場答問等綜合考量，台大原先「不包括書面審查」的說法恐怕站不住腳。因此，在科教館正式決議出爐後，在社會壓力之下，台大改口將召開會議討論該生錄取資格。
相較陽明交大因學生「陳述不實」即以「影響考試公平性」為由取消錄取，兩校標準南轅北轍。這讓人不禁要問：究竟什麼是公平？
首先，「考試公平性」的界線在哪裡？陽明交大認定學生雖難說造假，但「陳述不實，影響考試公平性」。那麼，什麼程度的不實才算影響公平性？城鄉資源差距讓學生備審資料的內容和品質天差地別，這影響公平性嗎？家庭經濟條件決定了補習與指導資源，這影響公平性嗎？如果這些結構性不平等可以被接受，為什麼內容說明與檢附的獎狀有一些出入就不行？
其次，誠信標準為何有等級之分？有人說醫學系對誠信要求「相對嚴格」，但這個邏輯經得起檢驗嗎？工程師的一個計算錯誤可能害死無數人，財務人員的造假可能引發金融風暴，法官的偏私可能造成千古冤案。如果誠信對所有專業都同等重要，為什麼會有「相對」之分？這種差別待遇反映的是專業需求，還是社會偏見？
再問，選擇性執法算公平嗎？更根本的問題是：為什麼只有「被檢舉」的學生才會被嚴格檢視？這樣的做法是不是形同鼓勵檢舉濫告？如果真要維護公平，是否應該重新審查所有錄取者的資料？但如果這樣做，又有多少學生經得起同樣標準的檢驗？這種「看運氣」的懲罰機制，真的比所謂的「陳述不實」更公平嗎？
至於程序正義與實質正義孰輕孰重？台大強調程序：既然繁星計畫規定明確，就不應事後更改標準。陽明交大主張實質：誠信問題不容妥協。但這兩種正義觀念發生衝突時，我們該如何選擇？是堅持制度的穩定性，還是追求道德的完美性？
再者，比例原則如何拿捏？台中一中學生確實進行研究但處理有重大瑕疵，違反研究倫理；陽明交大學生無造假意圖但描述有誤，兩者「罪責」程度如何比較？若一個撤銷獎項但可能保留錄取，一個直接取消資格，這樣的差別待遇基於什麼標準？誰有權決定哪種違規更嚴重？
再想，制度本身公平嗎？當我們討論個案的公平性時，是否忽略了制度層面的不公？學習歷程制度讓擁有更多資源的學生占盡優勢，繁星計畫看似照顧偏鄉卻可能產生新的不平等，申請入學重視多元表現但也考驗家庭背景。在這樣的基礎上追究個別學生的「不公平」，會不會有點諷刺？
我們真的想要追求絕對的公平嗎？採行功績主義(meritocracy)的考試制度，恢復大學聯考可行嗎？如果真要做到絕對公平，是否意味著要消除所有差異？統一的家庭背景、相同的教育資源、一致的指導品質？但這可能嗎？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公平」還有意義嗎？
或許最令人難以回答的是，誰有資格定義公平正義？公平常與正義連結在一起，「公平正義」成了人人掛在嘴邊的口號。但問題是：誰來定義什麼是公平正義？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標準，這是人類討論了幾千年卻依然無法達成共識的終極問題。從亞里斯多德的分配正義到羅爾斯的無知之幕，從功利主義的最大福利到自由主義的個人權利，哲學家們爭辯不休，至今難有定論。
在現實中，往往是握有權力的人在定義什麼叫公平正義。大學有解釋權，媒體有話語權，社會有輿論權。但這些定義真的客觀嗎？還是只是反映了定義者的立場與利益？既然連學者專家都無法達成共識，憑什麼我們要求一個高中生承擔起「維護公平性」的重責大任？讓網民對未成年學生進行公審，形成決策者的壓力，適合做為實踐社會公平正義的手段嗎？
令人深感疑惑的是，成人世界是否存在結構性的不公平？大人們嘗試用多元升學管道來建立結構上的公平性——繁星計畫照顧偏鄉，申請入學強調多元，分科測驗回歸學科能力。然而，當真正面對爭議時，同樣性質的問題卻得到截然不同的處分結果：陽明交大一般申請入學嚴處，台大繁星推薦寬容。在嚴處與寬容的拿捏上，反而製造了類似案例的新不公平。
如果我們沒辦法定義什麼是公平，那麼追求公平豈不成為最大的諷刺？大人們建構了一個號稱追求公平的多元體系，卻在實際執行時標準不一，讓原本要解決不公平的制度，變成了新的不公平來源。當整個社會都在默許這種結構性矛盾的存在時，卻對一個學生的「陳述不實」無限上綱，這樣的標準是否過於苛刻？我們是在維護真正的公平，還是在尋找代罪羔羊？
更值得提醒的是，精英大學的窄門效應下，升學競爭白熱化，父母的期待與學校的升學績效，形成層層壓力。大人們對子女教育往往過度介入，從備審資料到科展競賽，師長的參與、修改及把關已成常態。試問，這些所謂的「學生作品」，有多少能稱得上純粹的學生創作？然而當爭議爆發時，大人們卻紛紛撇清責任，讓學生孤零零地獨自承擔後果，這樣的雙重標準稱得上公平嗎？
以上提出的許多問號或許是無解的難題，只是提醒在面對年輕世代時，我們應該秉持更多理解與寬容的開明態度，而非用絕對的道德紀律加以苛責。如今科博館取消兩項科展獲獎資格，燙手山芋回到台大，如何做出「公平、合理與適當」的處分，這才是台大煩惱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