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台灣危險論」、「台灣麻煩論」應對的背景

上周連續兩篇文章引發台灣關心國安與外交社群的討論。一篇是《經濟學人》雜誌在五月三日以「台灣考驗 Taiwan Test」為封面標題，內中一篇文章〈超強對台灣的緊縮時刻正在到來A Superpower Crunch over Taiwan is Coming〉，談的是台灣在川普2.0時代，有三個因素使得台灣生存危機變得更尖銳與迫切，並認為中國很可能會利用這個時候認定川普不敢干預而對台灣動手。另一篇則是兩位美國卡內基和平研究所的研究員Christopher Chivvis與Stephen Wertheim在《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雜誌具名投書的文章〈Trump Should Rein in Taiwan川普應該勒緊台灣〉，內容就如同標題，建議川普政府應該約束／抑制賴清德總統，以免台灣把美國拖進與中國的戰爭中。

《經濟學人》雜誌提到今天讓台灣面臨更危險處境來自三個因素。第一是川普2.0對中國提早開打145%的關稅戰，以及川普對盟友也加徵高額關稅。前者使中國提早有時間適應關稅壓力，讓川普所謂的150%-200%的關稅失去威力。後者則讓美國盟友降低與華府合作的動機，更沒有意願捲入台海戰爭。

第二是中國對台軍事行動很可能會以隔離封鎖方式而不是直接攻擊，這種高強度的灰色地帶戰會直擊台灣作為海島資源補給不易的軟肋，並避免強行登陸戰爭可能帶來的巨大傷亡。同時中國近幾年積極爭取國際支持中國擁有台灣的立場，至今已有超過七十多國支持中國以任何方式完成統一的主張。為中國對台從隔離到軍事入侵的各種行動提供政治掩護。

第三是台灣內部高度極化的政治分歧，居國會多數的反對黨反對賴清德的諸種施政，讓政府無法採取明確與即時的政策作為，而賴清德意圖處理中國對台滲透的作為，更是進一步極化政治分歧，讓其施政變得更困難，也流失掉更多寶貴的準備時間。

《經濟學人》所列出這些會導致台灣變得更危險的負面因素中，第一個因素是川普政府的作為如何減損其嚇阻中國的能力，第二個因素是中國的灰色地帶戰是如何會讓台灣無法招架，第三個因素是台灣的政治分歧如何負面影響台灣的自我準備。但是除了第三個因素與台灣的內政發展有關外，其他都是外部因素。

再細一點看，川普在四月九日在關稅戰出現髮夾彎（但對中反而加碼）的作為，固然一方面會讓中國感覺川普關稅戰是針對中國而來，也讓中國認為川普對於金融市場波動非常敏感，以至會願意改變先前的決定。但如果就因此認為中國已經看破川普手腳，顯然對於中國現在把關稅戰視為決定全國死生大事的緊張相當無感。因為基本上關稅戰真的打下去，美國固然會受傷頗重，但中國受到的衝擊將遠高於美國。中國必須要真的能夠撐過這一波，才能讓川普宣稱會在台海戰爭時採用的關稅威脅失去威力。

其次是中國對台採用封鎖戰的問題。固然封鎖戰直接打擊到，台灣作為海島會有不易取得補給的問題。但是啟動封鎖本身就意味發動戰爭，此點舉世皆然。發動一個有軍事侵略實質意味，讓對手可以合理發動自衛反擊，但本身又不具軍事殺傷作為的行動，請問這種決策的合理性在哪裡呢？

如果不封鎖但採取軍事程度更低的隔離行動呢？這對於啟動隔離者更是耗費龐大資源的軍事操作，因為這是針對駛入台灣或在台灣周邊航行的船隻等進行檢查。當全球有三成客貨運飛機經過台灣上空，近五成貨櫃運輸量經過台灣海峽，加上台灣船隻不少是採用懸掛其他國家旗幟的權宜輪方式，這意味著中國一旦要採用隔離操作，光是應對這麼高數量航經台灣周邊的國際船隻就是一大挑戰。

加上台灣也與日本與菲律賓的專屬經濟區相連，這意味著中國發動隔離作業，除了在台灣的南部與西部（台灣海峽）外，其他的隔離作業就會變成是在日菲的專屬經濟區內發動，日菲更是不可能同意中國此舉。而一旦隔離被突破，北京會面臨要嘛升級到全面戰爭，或是信用度全面破產的困境，採取軍事入侵幾乎是必然，但屆時台灣與其他國家都已因隔離行動而有所準備，讓軍事行動的成功率大幅下降。

說來說去，真正影響到台灣自主防衛與強化社會韌性的，是台灣內部嚴重的政治分歧，特別是來自中國無孔不入的滲透分化以及假訊息作戰。這一點也只有台灣人自己能夠解決。因此現在公民社會發動的罷免降中弱台立委之行動，對於影響國際對台灣的戰略認識，就很具深意。

四年前當前美國印太司令阿基里諾於參院作證，主張中國有可能在2027對台灣有所行動後，當年的五月一日《經濟學人》就做了一期「台灣，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Taiwan: The Most Dangerous Place on Earth）的專題。發表這個專題後隔年，俄烏戰爭就開打了，兩年後又看到以哈戰爭的出現，這兩場戰爭至今都還沒停歇（在事前也都沒被《經濟學人》認定是地球上很危險的地方）。

相反的，在台灣被《經濟學人》雜誌於2021年認證是地球最危險的地方後，當年底台灣人均所得正式突破三萬美金，隔年後期人均所得更一舉超越日、韓。主計總處還指出2028年臺灣人均所得可以挑戰四萬美金。此外，在這四年來，台灣也開始被視為是半導體晶片的國際製造中心，是未來國際社會在科技與經濟成長的生存關鍵。而在2020─2022全世界被武漢肺炎肆虐的時候，台灣更被認定是防疫與應對疫情的典範。嗯，然後在四年後的五月三日，我們看到《經濟學人》雜誌「又」做了這個台灣很危險的專題。

《經濟學人》雜誌不是命理師，我們無須糾結於其預測是否準確，畢竟雖然這四年來沒有發生戰爭，但台灣處境並不能說很安全，中國解放軍的軍機與軍艦對台灣的壓力與騷擾都在強化，距離也越來越近。

但重點是台灣即使面臨這麼多問題，但依然能夠發展並取得亮麗成績。過去幾年台灣的進步速度飛快，在全世界的重要性大幅提升，也取得更大的國際事務發言權。台灣更多被國際上視為是解決問題的資產，而非製造麻煩的問題。記憶中這是首度可以這麼走路有風做一個台灣人。因此要了解的，反而是為何台灣在這麼多逆境下卻依然可以持續前進，這是更需要被理解的故事。不知道這個部分，就無法理解台灣社會韌性的基礎在哪裡，以及要強化的地方是什麼。

去年四月三日花蓮發生芮氏規模七點一的極淺層地震影響全台灣，造成十八人不幸罹難，但不僅台灣並未因此而全島暫停作業，包括花蓮的日常經營也是很快就恢復。晶片廠也持續出貨確保供應不成問題。而在花蓮陷入困境之際，更沒看到當地出現趁火打劫的情形。相反的，我們卻看到不少人志願前往災區提供協助，不論是幫助受災民眾，或是提供物資給救災人員等，一切都井然有序。花蓮恢復的速度也是讓世界驚豔。

當然大家會認為這不算什麼，但如與美國2005卡崔娜颶風後紐奧良的失序景象相比較，可能不少人就會有感覺─為什麼這個台灣人的日常會是這麼的珍貴與重要。如果1995阪神震災日本人民因在災後謹守秩序及社會安穩如常的表現，受到了普世讚揚，2024年四月花蓮地震後的台灣人民表現，相比之下也不惶多讓。而這個建築在公民自律厚度下所產生的社會韌性，就是台灣面對全島生存危機的內在自保力量，更是台灣長期面對來自中國持續不斷的威脅，依然能持續發光的重要關鍵。這個敘事需要被看到。

《經濟學人》雜誌說台灣面臨考驗，但《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雜誌在同一時間，出現學者投書指控是台灣的作為導致台海走向危機。在這篇〈川普應該勒緊台灣〉的《外交政策》雜誌投書中，作者指控賴清德總統在就職演說提到的「中華民國台灣是主權獨立國家」與其他發言，是越過過往紅線，是作為少數總統的賴清德，為了衝高內政支持而採取切香腸式宣布獨立之作為，認為這會讓台海陷入戰爭。

他們主張川普政府應該說出美國希望兩岸回復2016年前有對話的狀態，而要達到這個狀態，（美國）須要求台灣回到接受（兩岸同屬）一中的立場。他們認為這個立場讓北京還能保持某種程度的一中期待，但對台灣卻是個沒實質損失的文字表象。他們更建議川普政府應該公開主張，美國接受「任何」以和平方式解決的兩岸分歧，且公開表態除非兩岸都同意，否則絕不會支持台灣獨立，以交換中國宣稱沒有解決台灣問題的時間表，並撤回對台灣威脅性的軍事部署等作為。

簡單來說，它們的主張就是賴清德是個為了提高內部支持不惜採取升高兩岸敵對的領導者，美國必須勒緊對賴清德的韁繩，要求賴清德承認兩岸同屬一中，以免台海陷入軍事衝突導致美國被拖下水。這兩位基本上就是把後冷戰時代至歐巴馬政府期間，有關台灣是美中關係麻煩製造者的指控或是憂慮，再度拿出來。認為台灣是讓美中關係失控的首要因素，台灣主體性是帶來中國跳腳與可能導致台灣獨立的問題。

值得一提的是，過去美國雖然會要求台灣不能宣布或是追求獨立，但從未要求台灣自我宣稱是中國的一部分，但是這兩位學者在此卻更進一步要求台灣接受兩岸同屬一個中國的立場。當2019年習近平改變「九二共識」意涵為「一國兩制、台灣方案」後，這兩位學者要台灣接受兩岸同屬一中的主張，就是要求台灣接受一國兩制，且他們還建議川普政府應施壓台灣接受，以使美國避免捲入衝突。

有人提到這兩位作者都不是華府研究台灣的專家，更有美國學者指出這兩位根本不清楚近幾年的中國作為以及台灣的反應背景，導致他們提出建議與事實差距甚大而無效，或只是拿十幾年前的老調重彈。本文不處理這些人的背景。

針對其論述，我們可以發現他們把台灣捍衛主權之作為視為是美中關係麻煩製造者的指控，本質上也與其所指控川普政府不重視價值搞交易式外交的精神是類似的。因為可以將民主國家保衛主權與生存權的內部法律操作與政治宣示，即便無隻字片語提到台灣獨立，但卻視其為是改變台海現狀的挑釁作為，並以此指稱中國對台灣的軍事威嚇與民主顛覆是針對台灣作為的被動回應，暗示中國對台灣的威脅有其合理性。他們的主張就是為了避免美中開戰，因此要求台灣犧牲其生存權與民主方式「以為美中大局著想」。

中國因為太大了無法要求其讓步，但對台灣卻能透過壓力使其屈服，甚至為了這樣，開始將台灣主體性、台灣認同視為是潛在帶來台海緊張的問題。更對台灣民主設下條件，只有接受一中才是「負責任的民主」，不願接受一中的會是問題。這些以台海維和為名，對民主化後台灣的攻擊與責難（從李登輝時代就開始），本質上就是不重視民主，以利益為導向的交易式外交。

在過去會出現一個民主國家與一個獨裁國家，為了維護在其他領域的共同利益，會選擇合作壓制與干涉另一個民主國家的內政發展，即所謂美中共管台灣的奇幻劇碼，反映的就是這樣的思維。這在2016年以後，當美國發現是中國有意挑戰現狀，中國對台灣併吞非因統獨問題，而與其有意挑戰既有世界秩序有關後，這個奇幻劇才逐漸消風。但還是有人堅信這個主張，因此才會更願意接受中國對賴清德總統發言的指控。

在2015以前，台灣主體性與台灣認同被認為是問題而被負面看待，2014年的太陽花運動甚至被時任美國AIT顧問者將其打為這是一群反全球化的年輕激進份子的胡搞瞎搞。但在當需要慘取明確的對中競爭策略時，發現沒有堅強的台灣認同與清楚的台灣主體性，就不會有清楚抗中意志與明確的目的性，這也使得美方重新看待台灣認同與台灣主體性，把當年認為會挑戰是美國一中的台灣認同與台灣主體性正面視之，也認為能夠有效抵抗所需的社會韌性，就是建築在堅強的台灣認同上。但是對這些人來說，強調台灣認同、台灣主體性、台灣與中國的不同等立場，就是在挑釁中國與改變現狀，因為會讓中國不開心。

如果MAGA的孤立主義是要把美國人叫回去，不再參與國際事務，並根據利益而不是價值，來決定美國的立場。這些被認定是自由派（或是左派）出身的學者，則是認為美中利益高於美台利益，因此美國應採取壓制台灣的方式以對中國釋出戰略保證，同時阻止台灣出現任何中國不樂見的作為以使美中關係不會失控。兩者都是根據利益而非價值，孤立主義者公開說不談價值，這幾位號稱自由派者則是選擇性的支持價值。不願接受台灣是中國一部分的民主對他們來說就不是負責任的民主（好的民主）而是民粹，必須全力壓制，因此呼籲川普要「勒緊台灣」。

《經濟學人》雜誌說台灣很危險說了四年，但從來沒說台灣社會如何面對危險。台灣社會面對中國軍武威脅的淡定，美日股票市場依舊衝高的日常，反而多被解釋為是台灣人民缺乏敵情意識與警覺性。對於台灣人民被中共軍事威脅超過七十五年，每個晚上被數千顆飛彈對準下卻依然能夠逆風高飛獲得成功的故事，卻沒有隻字片語。事實上，解釋這個現象才是理解台灣，與強化抵抗韌性的關鍵。我們有必要說出這個屬於台灣人民的韌性故事。

在《外交政策》期刊投書的文章，指控賴清德總統強化台灣主體性與升高反中國對台滲透的努力是在激化兩岸緊張，要求美國川普政府介入勒緊賴清德，要賴總統接受一中以及華府對中承諾不會支持台獨，認為這才是台海維和的正確策略。這篇文章引用的是九十年代美國與中國建設性交往，歡迎中國崛起的策略套路，不僅與現下的時空環境差異甚大，也實質上在為中國對台威脅的動作背書，更是主張不講民主價值，赤裸裸搞交易式外交的立場，本質與MAGA孤立主義主張沒有價值只有利益的作法，彼此間不存在差異。

這些曾在90年代到2015年間盛行的論述，雖然不是今天的主流，但因為這個觀念還會持續發酵，日後也絕對會有新的人會去支持這個類似根據硬戰略利益為基準的主張，因此台灣無法對此不予理會。台灣必須從根本上指出這個論述的問題，在邏輯上擊垮它，並在宣傳上針對它。總而言之，台灣不能再將「麻煩製造者」的標籤內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