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信/筆名杭之,政論家,曾任立委、國安會副秘書長。作者為當時《美麗島雜誌社》主編,也為美麗島事件受刑人
1979年12月,一整年來政治、社會的相激相盪愈來愈緊張,終於在12月10日爆發「高雄警民衝突事件」。13日清晨,權力當局展開大清洗,開始大逮捕,前後二百餘人,全台風聲鶴唳,所謂的「社會輿情」群情激憤,喊打喊殺。
三四十年後,一些檔案公開,整個事件輪廓慢慢浮現。從蔣經國的日記更可看出一點消息。他的日記是私密心靈的表露,一定程度應該可以洩露他在想什麼?其內心深處之情境又是如何?從而可以想見當時社會情景之一斑。
蔣經國在他的日記中,對他痛恨的人或事總是罵東罵西,在「高雄事件」發生前幾天,這位獨裁者在12月7日的日記中這樣說:
「國內的陰謀份子以美帝和共匪為背景,以各種惡毒的方法來打擊我,這是一場危險的鬥爭,過去以本黨作為打擊的對象,現在則轉向我個人和政府,過去是打下不打上,現在則是打上不打下了,國內反動份子之所作所為,都是共匪的一套,共產黨的一套鬥爭方式,可以肯定他們的背後,一定有匪諜在有計劃的作控制,這是不得不注意的。」(1979.12.7日記)
這是視民如寇仇,先對反對者拋出血滴子,定性是陰謀分子,而且有「美帝」「共匪」當靠山。也就是說,即使沒有12月10日當晚的衝突,遲早要對「國內的陰謀份子」下手的。試想,照其定性,在那個時代,這是什麼樣的「罪」呀!二條一吧!果然,高雄事件發生隔天就「痛下決心處理高雄反動暴亂案」,過了大約一周,這位獨裁者又在日記中寫下這樣的「反省錄」:
「反動派所謂美麗島暴徒在高雄暴動,企圖火燒高雄,當時情況非常嚴重。情勢平靜後,我即下令將全部禍首拘捕,暫作處理。一網打盡之後,再做斬草除根之事,為黨國利益不得不下此決心,今後國內之患重於來自國外。自本月分起,每週五將由我親自主持安全會談一次,如此或可督促安全工作之加強,敵我之間已至短兵相接之時,必須注重鎮暴之組織、訓練、技術以及工具等等。對內不可用兵,只可用憲警。孔令晟此人不可再用,但此非時非調換(引者按:此為原文。恐是「此時不是調換之時」之意),今後掌握憲警,重於正規部隊也,政戰學校應另設一班。」(1979.12.22 日記)
「由於共匪採取內應外合之惡毒政策,高雄暴動乃是強烈信號,從此一定多事。我決定國家之安全工作由我自己親自加以督導(組織、訓練、巷戰、工作),以力還力,才有力以擋之。……不法分子之不斷發起暴行,以至高雄暴亂,……」(1979.12.25 日記)
從這兩則最高權力者充滿唳氣的日記,可以清楚映照當時社會的肅殺。想想,國家體制上之三軍統帥,竟視民如寇仇到此地步,防民甚於防敵,甚至視民為敵,為保權力之私,竟要「掌握憲警重於正規部隊」,這跟「武警維穩」重於國防,不是一丘之貉嗎?從這些發自心靈暗黑處所流露的,人們不難體會美麗島事件後 80 年代前半台灣政治之暗黑。三大血案、劉少康辦公室,豈是偶然!
13日的大逮捕行動,我是第一批被捕者。在那樣的氛圍中,台灣社會就算不是萬馬其喑,也是陳若曦回台見蔣經國時強調的「人心惶惶」,閉口不談高雄事件。
這時,杏慶以大家都知道的筆名「南方朔」寫了一篇文章,一如唐某在那天清早隔著窗子看著我被帶走,過些日子寫了〈你眼睛中看得見這場暴風雨〉來抒發心中的痛苦,來為我送行。杏慶這篇〈送友遠行〉,登在1979.12.26 台灣時報第12版,當時我們與世隔絕,當然看不到,即使可以通信後,香燕也不敢寄給我,不知道能不能收到。我是到很久歸來後才看到。捧著發黃的報紙,不由淚下。老友,當日我遠行,我很堅定地向香燕交待,「我會回來」,而今你大去,將只留下你的典型和友朋的思念。聽到你辭世的消息,我再把這篇舊文拿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念,眼眶濕了。患難中、肅殺氛圍下默默的提燈相送,老友,謝了。在你將遠去的這一刻,我再把你當年的情義留存在這裡,雖然我們天人永隔,但就如你當年說的,讓我們精神上繼續燈燈相照吧!
送友遠行 南方朔
當知道你要遠行的消息時,我的聲音喑啞了,忽然之間竟覺得世界是如此的嘲弄和脆弱,看著你如燈的身影漸漸遠去,已然潸潸淚下如雨。詩人儒勒.日勒有詩:
「在這無光的時刻裡
我聽見我不甘緘默的心
倔強地跳動
一個偉大的思念仍誘惑他
在夜的靜寂裡。」
如果這就是頑強的思念,那麼,就送給你;如果這就是黑夜中相互招喚的兩盞燈,那麼,讓我招喚你;如果你褐衣芒鞋苦行僧似的遠行只不過是苦難的開始,那麼,我祝福你,祝福你在躓踣的崎嶇道路上堅強你的靈魂。
中國的知識份子,從遠古以來,在扭曲了的歷史中究竟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啊?或許這就是我們哀痛的所在 ── 一個人只不過因為他的時鐘走得比別人快,就必須忍受如此的苦楚嗎?那麼,我們為何又累世不斷地歌頌那些先知?如此,我們迷惑的皺紋更深了,一切都是奇譎的,世界竟是如此吊詭!
從來先知都是寂寞的,因為他預贖了人的罪,然而先知的寂寞必將燦然開花,這還使我們想到了索忍尼辛,他說:「從枯朽了的榆樹幹,將會長出生命的新葉。」是的,先知就是用他的堅忍哺育他的生命,然後從枯燼中綻放花葉和種子。那麼,讓我們堅忍!讓我們不因別離而傷感,卻因別離而倔強的思念。
在這寒冷的冬天,你的悄然遠行,竟使我想到蕭瑟的森林中那巍峨參天的松樹,不是嗎?當雪落下來的時候,群山更加岑寂了,而松子也就開始寂寞無奈的飄落,辭枝離葉是哀愁的別離,可是我不擔心,因為我知道你必將選擇一塊土地,等待雪融的日子,然後抽芽。潺潺的、暖暖的雪水,將把你灌溉。我願真誠地見到,有一天在你多髭的面容上見到聖者的容顏、睿智、寬厚、仁愛。你的破袍屆時將襤褸成碎片,但它仍將洋溢潔光。
幼讀伊底帕斯王的悲劇,劇中,合唱團曾唱出這樣的詩句:
「世事波上舟,淞洄安得住? 未至分曉日,且懷千歲憂。」
是了,在世事如棋,變易不居的環境裡,讓我們繼續的為他人承擔憂慮吧!我們將為此常相思念,讓我們堅忍、寬恕。你的遠行,我們將看到遠帆帶你去未可知的地方流浪。你是現代的「安泰恭」(Antigon),祈求上天的仲裁和垂憐。就讓我們燈燈相照吧,在這寒夜的寂靜裡。
1983年10月18日,我遠行歸來。在這之前,杏慶托一位到龜山來面會的朋友傳訊給我,他對我出去以後做什麼有些想法,希望我出去後跟我談談。回家後,他跟我認真談了幾次,他分析了當時朝野政治形勢,認為美麗島事件後,黨外力量一時受挫,雖然恢復選舉後生機慢慢再現,但國民黨內保守勢力、反動路線仍佔上風,形勢恐怕會再曲折一陣子,在民主發展「抗爭 - 團結 - 重建」的辯證發展過程中,這個社會仍將遭遇許多困難。他勸我先不急著回到第一線,而是先在二線沈澱下來,為民主重建思考奠基。如果我接受這個建議,他會安排我到他工作的《美洲中國時報》副刊部門工作。
我認真想過,也諮詢了幾個朋友的意見,如唐文標。我接受了他的建議,第一次走進大理街。我雖然編過黨外雜誌,但我沒在體制體系內待過,什麼都不懂,杏慶簡單說明工作概況,說很快就會進入情況,不懂的就問同事,印象中他跟我介紹了劉克襄。這樣,我開始在這個報業體系的小部門開始了我的新工作。
由於在歸來之前半個多月,我岳父過世,半子未能奔喪,家人安排一個「作七」的日子南下祭拜,因此沒上幾天班就請了一天假,自然都是杏慶准的。又過兩三天,我正在座位上工作,杏慶從辨公室外頭回來,嘴巴用臺語嘟噥著:「翻了翻了」,叫我去他辦公桌邊,告訴我,余老闆從外面回來,知道他找了我這個人,很生氣,問為什麼沒有報告。杏慶轉述給我的是這樣:
他向余老闆說,余先生,上帝是不能試煉的。我找來的這個人,是所謂的政治犯,但已經服完刑。我向你報告,你是准還是不准?准了,你背著壓力,不准了,又好像你擔當不夠。你既然這樣說,我今天就叫他走。
就這樣,我結束了在大理街的「工作」,包括請假的一天,記得前後是五、六天。我沒有「求職」,也沒有「辭職」,就這樣,來了,走了。我是過客,那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年輕時的作者與他太太唐香燕。春山出版社提供這以後,我一方面走訪我不在時百花齊放的黨外雜誌圈,看著正在蛻變的黨外陣營,一方面跟一些學界、文化界的朋友交遊,討論一些問題。在這些日子裡,有兩件事值得一記。一是在東海交遊的康樂從美國學成歸來,在中研院史語所工作,他在新光少東吳東昇的支持下,糾集一些年輕的人文社會研究學者,要有系統地組織翻譯西方的人文社會學科的經典,找我擔任這套《新橋譯叢》的編輯工作;二是時任中時人間副刊主編的金恆煒邀請我在人間副刊開一個專欄,固定寫稿。我非常感謝恆煒兄的好意,提供一個能讓我耕耘的園地,這個園地甚至在他改調其他工作後還繼續。我取《詩經‧衛風‧河廣》一詩「誰謂河廣?一葦杭之。」之句,用「一葦集」作專欄的集名,用「杭之」作筆名,開始我的評論寫作。
在這段寫評論的日子,跟杏慶仍然是時相過往,我出評論集會找他寫序,他出評論集有時也會找我寫序,我們共同用文字來經營我們的社會實踐。我們一齊應傅偉勳之邀,與韋政通三人去夏威夷參加討論會,在丘延亮(阿肥)的策劃安排下,到香港大學參加以陳映真文學創作為主題的研討會。前者來了很多中國學者,後者來了劉賓雁、戴晴等文學界名人,當時,兩邊的人大多未曾接觸過對方,都好奇的想彼此了解。我們因為寫評論,加上有像阿肥這樣的海外運動者的關係,雖然未曾涉足中國,但在80年代算是對兩岸形勢發展比較關心的。
1989年春夏之交,北京發生學潮,並擴及中國其他各地,最後結局舉世皆知。運動從開始就一直影響著外地,包括香港。阿肥當時在香港教書,串連了一批香港的學者、運動者,他們在北京天安門運動越來越升高以後,支援運動的作為一直不斷,運動後期,他們組織一個廣場的論壇,叫「天安門大學」,要從各地找講員,香港那些朋友也希望我們能去,杏慶和我都有點興趣,但我們從來沒去過中國,兩邊的簽證都不是幾天就能下來的。在辦這些手續時,槍響了!「天安門大學」當然沒有了,那些香港的朋友後來只能在香港辦《天安門評論》的期刊。
杏慶當時和他一群同業創辦《新新聞》雜誌,是當時很重要的新聞與輿論平台,我也偶而會在那裡寫評論。六四槍響,我在他們雜誌寫了一篇《鮮血是我們的教師 ── 北京六四大屠殺的反思》。在文章最後,我強調,東方專制主義一個重要的特性是權力與使命的合一,其幽靈仍然以不同型態、不同程度存在於海峽兩岸。
那一年的槍聲當然印證了東方專制主義在中國大地的存在,新的印證更是不勝枚舉。而在台灣,雖然在1987年7月解嚴了,但我在一些解密公開的檔案中,卻也清楚看到在解嚴後那種幽靈的陰影。
在1987.7.15解嚴後,國安局發函要調查局檢陳王拓、陳永善、王杏慶等9人資料調查表,以及檢陳「夏聯會」重要成員王杏慶偵查報告表。在後者,列舉了杏慶六條「涉案事實」,這裡列舉幾條,最主要的是:
● 王某思想左傾,對政府及現行社會制度極端不滿,早年即曾參加叛亂組織,意圖奪取政權,近年復與BC分子積極勾聯,發展群運即學運工作,散播和平論調,為匪張目,並與海外陰謀分子密切勾聯。
● 為「開平專案」考管分子王復蘇成立之「國家社會黨」核心幹部,負責理 論基礎及計畫設計。
● 與周天瑞、江春男、胡鴻仁合辦「新新聞」周刊,經常藉機批評時政。
這種調查真是專制主義下的產物,一個安全單位竟然可以延續幾十年將一個被監控者扣上描述性的「思想左傾」「對政府及現行社會制度極端不滿」,這也便罷了,竟在沒有法院的審判下指陳被監控者「早年即曾參加叛亂組織,意圖奪取政權,近年復與BC分子積極勾聯,發展群運即學運工作,散播和平論調,為匪張目,並與海外陰謀分子密切勾聯。」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而可怕的是,這種指控在情治單位的檔案中已經存在幾十年了,那不是隨時都可以整你嗎?
而更令人搖頭嘆息的是,指杏慶「涉案事實」中有一條竟是「與周天瑞、江春男、胡鴻仁合辦『新新聞』周刊,經常藉機批評時政」,而這是在解嚴以後7個月以後寫的。政治在走向自由化、民主化,特務單位仍然因循舊慣,不高興就說人「經常藉機批評時政」!
在送別杏慶的最後,我引上面那類長時在他身後飄蕩的鬼魅話語,期望在他西去之路不再糾纏著他。老友,走好。